嗨,各位好,感謝您來到Arica日本代購諮詢平臺

這些年來一直協助朋友圈代購日本與其他國家的商品

發現大家對於代購業者有三大要求-快速、正品、服務

可見迫不及待拿到自己想要的夢幻逸品是每一個人的心願🙆‍♀️🙆

尤其一到折扣季的時候,大家的私訊簡直像是海嘯般的席捲而來,深怕錯過採購的最佳時機,

所以☀夏季7-8月跟❄冬季12-1月時,通常是ARICA最忙碌的時候🏃‍♀🏃‍♀🏃‍♀

但是忙歸忙,服務絕對不打折,會盡我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幫朋友們採購商品回來👌

也因為這樣的服務態度,在朋友圈中累積許多好口碑👍👍👍

並藉由這些年的代購經驗,漸漸整合出自己的一條龍服務✈🛳🚘

其中貼心四大服務:

  1. 💗一般商品無二階段運費(大型商品除外)。
  2. 💗配合多家專屬物流公司,日本直送臺灣。
  3. 💗貴重物品及易碎物品免費提供加固包裝服務。
  4. 💗日本小幫手代購,提供現場採買服務。

全世界都知道日本對於產品開發的嚴謹態度,其職人精神以及創意性有目共睹,

有許多期間限定或是一發售即搶售完畢的商品。

由於日本網站註冊、付款等手續繁雜,加上許多人看到非中文的後臺就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

有了ARICA的幫忙,讓許多朋友能在家就輕輕鬆鬆享受日本購物的樂趣。

大家會問,可以找代購網站幫忙代購啊,話是這麼說沒錯,

但是很多代購網站的手續費不只貴,而且運費還分二階段收款,換算下來其實非常不便宜

案例一:

像是最近一個怪獸公仔收藏家找其他平臺代購一款基多拉的軟膠玩具,

手續費+運費,就快破2000元,但是ARICA協助代購後,卻幫他省了1500元

而且10天內就讓他收到這款軟膠玩具,讓他非常高興~

案例二:

另一個案例是幫一個只能穿21.5號的小腳女生代購JELLY BEANS的日本女鞋,這個鞋子尺寸在臺灣非常難找

她到日本旅遊就會專門去這個專櫃買鞋,但近年因為疫情關係,一直沒辦法過去採買,導致一雙鞋都要穿很久

雖然這個牌子之前有代理商在臺灣百貨公司設櫃,但一雙鞋單價動則4000-5000元而且款式又少,後來又因為疫情影響該品牌已全面自臺灣撤櫃

就算有錢在臺灣也買不到了。後來她在網路上找到ARICA,幫她直接從日本品牌店下單,結算後,一雙鞋含運費居然只要2100元,讓她大大的歡喜

買到既喜歡又符合預算的鞋款,自此成為ARICA的代購常客。

ARICA將這些年五花八門的代購經驗及資源服務,全部整合起來成立一個專門代購的諮詢平臺。

在這個網站上,ARICA設立了一個專門的一對一窗口,

不論是各種品牌購物網站or動漫商品or精品服飾、包包等,都可以幫你買回來,

你只要提供想要買的商品頁連結或照片,並填寫委託單或私訊商品名(或型號)、數量、顏色等,

ARICA就會用最快的速度幫你代購~

這些年幫忙代購的商品種類非常多元,底下為部分朋友委託代購所傳的開箱照:

協助生活小物賣家代購文具用品

*幫忙代購限量背包

*代購任天堂日本限定Amiibo

*各式開架化妝品與美妝品

為了提供更好的專業服務,ARICA將日本代購當成一門事業在經營,長期關注日本文化與流行趨勢,且透過一次次的代購經驗

累積不同購物網站的購買技巧及如何尋找物美價廉的正品貨源,不只幫朋友們省荷包,也間接讓ARICA整合所有通路資源,得以提供更完善的服務。

委託日本代購流程:

代購規則說明:

■填寫代購表單或私訊您欲購買的商品網址及名稱、規格、顏色、數量等資訊。
■專人快速提供一段式報價(內含日本國內運費、空運運費、關稅、臺灣國內運費)。
■確認委託且完成付款後,當日為您代購,使用空運約10個工作日可收到商品(預購商品除外)。
■代購服務及賣場商品,採用全額付款制,不代墊款項。
■商品顏色多少都會因每臺電腦不同而有色差,不保證圖片或描述與實物完全符合,若無法接受請勿下單,因為是國際代購,無法退換貨,敬請見諒。
■已於日本網站完成付款之訂單,無法更改或取消。(日本官網一律無法改單)
■日本商品跑貨極快,如遇商品斷貨或缺貨,將以聊聊告知取消訂單並作退款。
■付款方式使用ATM或臨櫃匯款。(可提供刷卡服務,但刷卡及分期手續費另計)
■包裹經多次運送,外包裝難免會有八角壓痕,完美主義者可接受再下單。
■寄送方式一律使用郵局出貨。若需要超商取貨或宅配,請下單前告知,費用另計。
■若想要了解物流進度,請私訊小幫手,我們會盡快幫您查詢。
■為避免消費爭議,商品出貨前一律拍照及攝影檢查商品的完整性。
■代購無法退換貨,因退回日本已超過日本七天鑑賞期,亦無提供保固及維修,敬請見諒。

若需要詢價底下有三個聯繫方式,歡迎您的洽詢喔

委託ARICA幫您代購日本商品,是您最安心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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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露天代買ptt許多人到日本旅遊都喜歡買很多東西,而日本也有很多東西不管是品質還是價格都是十分劃算的,那麼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日本購物注意事項有哪些?接下來我們來詳細瞭解下。日本汽機車零件代購懶人包

  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日本嬰兒座椅兒童座椅轉運代購推薦

  1、化妝品。當你去日本時,你必須買化妝品,和國內價格比,真的是性價比高,DHC、資生堂、高絲等價格很便宜。日本樂天玩具教育用品海外代購

  2、手錶品質很好。同樣是Citizen或者精工,日本賣的品質和臺灣賣的明顯不一樣,而且價格比臺灣賣的便宜
卡西歐的手錶也是國內價格的一半,而且都是日本原裝的。此外,日本還有很多中世紀(二手)的奢侈品店,在那裡可以找到很多來自歐洲的顏色不錯的名表和包包。

  3、商城打折產品。適合的話就買,,日本樂天文具代購最便宜日本打折真的很劃算。朋友打折買了一塊浪琴手錶,折合臺幣12000多很便宜。

  4、剃鬚刀、小電器等。日本強項,不多說,飛利浦剃鬚刀的價格比臺灣便宜1/3,款式也是最新的。電鍋等小家電是日本採購的主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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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巧克力。喜歡巧克力的話一定要買一些,超市、便利店、藥店都有賣,很便宜,但是味道真的很好。日本樂天時尚配件代購集運最便宜推薦

  6、紀念品。日本旅遊景點的紀念品價格還是很合理的,不像臺灣,在景點買紀念品很貴。如果你覺得合適,可以考慮買。日本男鞋批發代購

  7、其他動漫周邊、成人用品、名牌包包等,日本代買費要麼在國內沒有,要麼比國內便宜很多。

  在日本購物需要注意什麼

  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瞭解後,日本購物注意事項有哪些?日本零件代買

  1、大阪的藥店比東京的便宜,所以最好先在大阪購買,然後在東京補充。

  2、日本藥店門口擺放的開架商品都是熱銷且好用的產品,與國內不同日本樂天兒童安全用品代購推薦,可以多加關注。

  3、幾乎所有的商場和藥店都配有中文導購員,所以不用擔心語言問題。在沒有中文店員的情況下,直接看牌子,上面寫著它是最受歡迎的,銷量第一或者Cosme排名一般都不錯。

  4、在日本買歐美的化妝品不劃算,想買歐美的化妝品可以直接去機場免稅店。日本樂天日本樂天茶包代購集運最便宜推薦

到日本買什麼

  5、白色戀人除了北海道只有機場免稅店有,在日本本州找不到這些口碑隨行禮物,想買的話,最後走的時候去機場買就行了。

  6、不像歐洲,日本機場不辦理退稅。可以直接在商場、百貨公司、藥店享受退稅。退稅需要護照,退房一定要記得帶護照,別忘了退稅。

  8、全日空航空公司限制每人托運兩件行李,每件不超過23公斤。

  7、所有免稅品採購的發票一定要保管好,最後通關的時候會有人檢查,千萬不要丟。

  8、消耗品,尤其是化妝品,在日本不宜直接拆解使用,如發現需繳納8%的消費稅,所以購買免稅品時要封存化妝品。

  9、就營業時間而言,日本大多數百貨商店和商店晚上7點左右關門,所以我們應該注意行程和房間的合理安排。

史鐵生:命若琴弦  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象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兒去,每人帶一把三弦琴,說書為生。  方圓幾百上千里的這片大山中,峰巒疊嶂,溝壑縱橫,人煙稀疏,走一天才能見一片開闊地,有幾個村落。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只野兔、狐貍、或者其它小野獸。山谷中常有鷂鷹盤旋。  寂靜的群山沒有一點陰影,太陽正熱得兇。  “把三弦子抓在手里,”老瞎子喊,在山間震起回聲。  “抓在手里呢。”小瞎子回答。  “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濕了。弄濕了晚上彈你的肋條?”  “抓在手里呢。”  老少二人都赤著上身,各自拎了一條木棍探路。纏在腰間的粗布小褂已經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蹚起來的黃土干得嗆人。這正是說書的旺季。天長,村子里的人吃罷晚飯都不呆在家里;有的人晚飯也不在家里吃,捧上碗到路邊去,或者到場院里。老瞎子想趕著多說書,整個熱季領著小瞎子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緊走,一晚上一晚上緊說。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緊張,激動,心里算定:彈斷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這個夏天了,說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陽這會兒正平靜下來,光線開始變得深沉。  遠遠近近的蟬鳴也舒緩了許多。  “小子!你不能走快點嗎?”老瞎子在前面喊,不回頭也不放慢腳步。  小瞎子緊跑幾步,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響,離老瞎子仍有幾丈遠。  “野鴿子都往窩里飛啦。”  “什么?”小瞎子又緊走幾步。  “我說野鴿子都回窩了,你還不快走!”  “噢。”  “你又鼓搗我那電匣子呢。”  “噫——!鬼動來。”  “那耳機子快讓你鼓搗壞了。”  “鬼動來!”  老瞎子暗笑:你小子才活了幾天?“螞蟻打架我也聽得著,”老瞎子說。  小瞎子不爭辯了,悄悄把耳機子塞到挎包里去,跟在師父身后悶悶地走路。無盡無休的無聊的路。  走了一陣子,小瞎子聽見有只獾在地里啃莊稼,就使勁學狗叫,那只獾連滾帶爬地逃走了,他覺得有點開心,輕聲哼了幾句小調兒,哥哥呀妹妹的。師父不讓他養狗,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負,也怕欺負了別人家的狗,誤了生意。又走了一會,小瞎子又聽見不遠處有條蛇在游動,彎腰摸了塊石頭砍過去,“嘩啦啦”一陣高粱葉子響。老瞎子有點可憐他了,停下來等他。  “除了獾就是蛇,”小瞎子趕忙說,擔心師父罵他。  “有了莊稼地了,不遠了。”老瞎子把一個水壺遞給徒弟。  “干咱們這營生的,一輩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說。“累不?”  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師父最討厭他說累。  “我師父才冤呢。就是你師爺,才冤呢,東奔西走—輩子,到了沒彈夠一千根琴弦。”  小瞎子聽出師父這會兒心緒好,就問:“什么是綠色的長乙(椅)?”  “什么?噢,八成是一把椅子吧。”  “曲折的油狼(游廊)呢?”  “油狼?什么油狼?”  “曲折的油狼。”  “不知道。”  “匣子里說的。”  “你就愛瞎聽那些玩藝兒。聽那些玩藝兒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好東西多啦,跟咱們有什么關系?”  “我就沒聽您說過,什么跟咱們有關系。”小瞎子把“有”字說得重。  “琴!三弦子!你爹讓你跟了我來,是為讓你彈好三弦子,學會說書。”  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嚕嚕響。  再上路時小瞎子走在前頭。  大山的陰影在溝谷里鋪開來。地勢也漸漸的平緩,開闊。  接近村子的時候,老瞎子喊住小瞎子,在背陰的山腳下找到一個小泉眼。細細的泉水從石縫里往外冒,淌下來,積成臉盆大的小洼,周圍的野草長得茂盛,水流出去幾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  “過來洗洗吧,洗洗你那身臭汗味。”  小瞎子撥開野草在水洼邊蹲下,心里還在猜想著“曲折的油狼”。  “把渾身都洗洗。你那樣兒準象個小叫花子。”  “那您不就是個老叫花子了?”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嘻嘻地笑。  老瞎子也笑,雙手掏起水往臉上潑。“可咱們不是叫花子,咱們有手藝。”  “這地方咱們好像來過。”小瞎子側耳聽著四周的動靜。  “可你的心思總不在學藝上。你這小子心太野。老人的話你從來不著耳朵聽。”  “咱們準是來過這兒。”  “別打岔!你那三弦子彈得還差著遠呢。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我師父當年就這么跟我說。”  泉水清涼涼的。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來。  老瞎子挺來氣:“我說什么你聽見了嗎?”  “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您師父我師爺說的。我都聽過八百遍了。您師父還給您留下一張藥方,您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吃了藥您就能看見東西了。我聽您說過一千遍了。”  “你不信?”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說:“干嘛非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呢?”  “那是藥引子。機靈鬼兒,吃藥得有藥引子!”  “一千根斷了的琴弦還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  “笑什么笑!你以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斷了的才成。”  小瞎子不敢吱聲了,聽出師父又要動氣。每回都是這樣,師父容不得對這件事有懷疑。  老瞎子也沒再作聲,顯得有些激動,雙手搭在膝蓋上,兩顆骨頭一樣的眼珠對著蒼天,象是一根一根地回憶著那些彈斷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曬,挨了多少回凍,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  一晚上一晚上地彈,心里總記著,得真正是一根一根盡心盡力地彈斷的才成。現在快盼到了,絕出不了這個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沒什么能要命的病,活過這個夏天一點不成問題。“我比我師父可運氣多了,”他說,“我師父到了沒能睜開眼睛看一回。”  “咳!我知道這地方是哪兒了!”小瞎子忽然喊起來。  老瞎子這才動了動,抓起自己的琴來搖了搖,疊好的紙片碰在蛇皮上發出細微的響聲,那張藥方就在琴槽里。  “師父,這兒不是野羊嶺嗎?”小瞎子問。  老瞎子沒搭理他,聽出這小子又不安穩了。  “前頭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師父?”  “小子,過來給我擦擦背,”老瞎子說,把弓一樣的脊背彎給他。  “是不是野羊坳,師父?”  “是!干什么?你別又鬧貓似的。”  小瞎子的心撲通撲通跳,老老實實地給師父擦背。老瞎子覺出他擦得很有勁。  “野羊坳怎么了?你別又叫驢似的會聞味兒。”  小瞎子心虛,不吭聲,不讓自己顯出興奮。  “又想什么呢?別當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  “又怎么了,我?”  “怎么了你?上回你在這兒瘋得不夠?那妮子是什么好貨!”老瞎子心想,也許不該再帶他到野羊坳來。可是野羊坳是個大村子,年年在這兒生意都好,能說上半個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彈斷最后幾根琴弦。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卻飄飄的,想著野羊坳里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  “聽我一句話,不害你,”老瞎子說,“那號事靠不住。”  “什么事?”  “少跟我貧嘴。你明白我說的什么事。”  “我就沒聽您說過,什么事靠得住。”小瞎子又偷偷地笑。  老瞎子沒理他,骨頭一樣的眼珠又對著蒼天。那兒,太陽正變成一汪血。  兩面脊背和山是一樣的黃褐色。一座已經老了,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歲,小瞎子才十七。  小瞎子十四歲上父親把他送到老瞎子這兒來,為的是讓他學說書,這輩子好有個本事;將來可以獨自在世上活下去。  老瞎子說書已經說了五十多年。這一片偏僻荒涼的大山里的人們都知道他:頭發一天天變白,背一天天變駝,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滿世界走,逢上有愿意出錢的地方就撥動琴弦唱一晚上,給寂寞的山村帶來歡樂。開頭常是這么幾句:“自從盤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無道君王害黎民。輕輕彈響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論,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動人心。”于是聽書的眾人喊起來,老的要聽董永賣身葬父,小的要聽武二郎夜走蜈蚣嶺,女人們想聽秦香蓮。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勞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卻,不慌不忙地喝幾口水,待眾人的吵嚷聲鼎沸,便把琴弦一陣緊撥,唱道:“今日不把別人唱,單表公子小羅成。”或者:“茶也喝來煙也吸,唱一回哭倒長城的孟姜女。”滿場立刻鴉雀無聲,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說的書中去。  他會的老書數不盡。他還有一個電匣子,據說是花了大價錢從一個山外人手里買來,為的是學些新詞兒,編些新曲兒。其實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說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稱贊他那三弦子彈得講究,輕輕漫漫的,飄飄灑灑的,瘋顛狂放的,那里頭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靈。老瞎子的嗓子能學出世上所有的聲音,男人、女人、刮風下雨,獸啼禽鳴。不知道他腦子里能呈現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從沒見過這個世界。  小瞎子可以算見過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時還不懂事。他對說書和彈琴并無多少興趣,父親把他送來的時候費盡了唇舌,好說歹說連哄帶騙,最后不如說是那個電匣子把他留住。他抱著電匣子聽得入神,甚至沒發覺父親什么時候離去。  這只神奇的匣子永遠令他著迷,遙遠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絕,憑著三年朦朧的記憶,補充著萬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說藍天就象大海,他記得藍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說海是無邊無際的水,他記得鍋里的水,于是想象出滿天排開的水鍋。  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說就像盛開的花朵,他實在不相信會是那樣,母親的靈柩被抬到遠山上去的時候,路上正開通著野花,他永遠記得卻永遠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來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總讓他心里蕩起波瀾。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陽”,這下他才找到了一個貼切的形象,想起母親在紅透的夕陽中向他走來的樣子,其實人人都是根據自己的所知猜測著無窮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畫出世界。每個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總有一些東西小瞎子無從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這天晚上,小瞎子跟著師父在野羊坳說書,又聽見那小妮子站在離他不遠處尖聲細氣地說笑。書正說到緊要處——“羅成回馬再交戰,大膽蘇烈又興兵。蘇烈大刀如流水,羅成長槍似騰云,好似海中龍吊寶,猶如深山虎爭林。又戰七日并七夜,羅成清茶無點唇……”老瞎子把琴彈得如雨驟風疾,字字句句唱得鏗鏘。小瞎子卻心猿意馬,手底下早亂了套數……野羊嶺上有一座小廟,離野羊坳村二里地,師徒二人就在這里住下。石頭砌的院墻已經殘斷不全,幾間小殿堂也歪斜欲傾百孔千瘡,唯正中一間尚可遮蔽風雨,大約是因為這一間中畢竟還供奉著神靈。  三尊泥像早脫盡了塵世的彩飾,還一身黃土本色返樸歸真了;認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頂墻頭都長滿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氣。  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說書都住這兒,不出房錢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這兒。  散了書已經不早,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頓行李,小瞎子在側殿的檐下生火燒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蹶著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嗆得他滿院里轉著圈咳嗽。  老瞎子在正殿里數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柴濕嘛。”  “我沒說這事。我說的是你的琴,今兒晚上的琴你彈成了什么。”  小瞎子不敢接這話茬,吸足了幾口氣又跪到灶火前去,鼓著腮幫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干這行,就趁早給你爹捎信把你領回去。老這么鬧貓鬧狗的可不行,要鬧回家鬧去。”  小瞎子咳嗽著從灶火邊跳開,幾步躥到院子另一頭,呼嗤呼嗤大喘氣,嘴里一邊罵。  “說什么呢?”  “我罵這火。”  “有你那么吹火的?”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瞎子頓了頓,又說:“你就當這灶火是那妮子的臉!”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蘭秀兒的臉什么樣。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叫蘭秀兒。  “那要是妮子的臉,我看你不用教也會吹。”老瞎子說。  小瞎子笑起來,越笑越咳嗽。  “笑什么笑!”  “您吹過妮子臉?”  老瞎子一時語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媽。”老瞎子罵道,笑笑,然后變了臉色,再不言語。  灶膛里騰的一聲,火旺起來。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著蘭秀兒。  才散了書的那會兒,蘭秀兒擠到他跟前來小聲說:“哎,上回你答應我什么來?”師父就在旁邊,他沒敢吭聲。人群擠來擠去,一會兒又把蘭秀兒擠到他身邊。“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雞蛋倒白吃了?”蘭秀兒說,聲音比上回大。這時候師父正忙著跟幾個老漢拉話,他趕緊說:“噓——,我記著呢。”蘭秀兒又把聲音壓低:“你答應給我聽電匣子你還沒給我聽。”“噓——,我記著呢。”幸虧那會兒入聲嘈雜。  正殿里好半天沒有動靜。之后,琴聲響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來應該高興的,來野羊坳頭一晚上就又彈斷了一根琴弦。  可是那琴聲卻低沉、零亂。  小瞎子漸漸聽出琴聲不對,在院里喊:“水開了,師父。”  沒有回答。琴聲一陣緊似一陣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在師父跟前,故意嘻嘻笑著說:“您今兒晚還想彈斷一根是怎么著?”  老瞎子沒聽見,這會兒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聲煩躁不安,象是年年曠野里的風雨,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小瞎子有點害怕了:師父很久不這樣了,師父一這樣就要犯病,頭疼、心口疼、渾身疼,會幾個月爬不起炕來。  “師父,您先洗腳吧。”  琴聲不停。  “師父,您該洗腳了。”小瞎子的聲音發抖。  琴聲不停。  “師父!”  琴聲嘎然而止,老瞎子嘆了口氣。小瞎子松了口氣。  老瞎子洗腳,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邊。  “睡去吧,”老瞎子說,“今兒格夠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腳。人上了歲數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說得輕松。  “我等您一塊兒睡。”  山深夜靜。有了一點風,墻頭的草葉子響。夜貓子在遠處哀哀地叫。聽得見野羊場里偶爾有幾聲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來,白光透過殘損的窗欞進了殿堂,照見兩個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嘛,時候不早了。”  “你甭擔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說。  “聽見沒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輕,已經睡著。老瞎子推推他讓他躺好,他嘴里咕嚷了幾句倒頭睡去。老瞎子給他蓋被時,從那身日漸發育的筋肉上覺出,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齡,非得有一段苦日子過不可了。唉,這事誰也替不了誰。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懷里,摩挲著根根繃緊的琴弦,心里使勁念叨:又斷了一根了,又斷了一根了。再搖搖琴槽、有輕微的紙和蛇皮的磨擦聲。唯獨這事能為他排憂解煩。一輩子的愿望。  小瞎子作了一個好夢,醒來嚇了一跳,雞已經叫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聽聽,師父正睡得香,心說還好。他摸到那個大挎包,悄悄地掏出電匣子,躡手躡腳出了門。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會兒,他才覺出不對頭,雞叫聲漸漸停歇,野羊坳里還是靜靜的沒有人聲。他楞了一會兒,雞才叫頭遍嗎?靈機一動扭開電匣子。電匣子里也是靜悄悄。現在是半夜。他半夜里聽過匣子,什么都沒有。這匣子對他來說還是個表,只要扭開一聽,便知道是幾點鐘,什么時候有什么節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廟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嘛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說。  一上午,師父逼著他練琴。直到晌午飯后,小瞎子才瞅機會溜出廟來,溜進野羊坳。雞也在樹蔭下打盹,豬也在墻根下說著夢話,太陽又熱得兇,村子里很安靜。  小瞎子踩著磨盤,扒著蘭秀兒家的墻頭輕聲喊:“蘭秀兒——蘭秀兒——”  屋里傳出雷似的鼾聲。  他猶豫了片刻,把聲音稍稍抬高:“蘭秀兒——!蘭秀兒——!”  狗叫起來。屋里的鼾聲停了,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問:“誰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腦袋從墻頭上縮下來。  屋里吧唧了一陣嘴,又響起鼾聲。  他嘆口氣,從磨盤上下來,快快地往回走。忽聽見身后嘎吱一聲院門響,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向他跑來。  “猜是誰?”尖聲細氣。小瞎子的眼睛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上了。  ——這才多余呢。蘭秀兒不到十五歲,認真說還是個孩子。  “蘭秀兒!”  “電匣子拿來沒?”  小瞎子掀開衣襟,匣子掛在腰上。“噓——,別在這兒,找個沒人的地方聽去。”  “咋啦?”  “回頭招好些人。”  “咋啦?”  “那么多人聽,費電。”  兩個人東拐西彎,來到山背后那眼小泉邊。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問蘭秀兒:“你見過曲折的油狼嗎?”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嗎?”  “你知道?”  “當然。還有綠色的長椅。就是一把椅子。”  “椅子誰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蘭秀兒搖搖頭,有點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這才鄭重其事地扭開電匣子,一支歡快的樂曲在山溝里飄蕩。  這地方又涼快又沒有人來打擾。  “這是‘步步高’。”小瞎子說,跟著哼。  一會兒又換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還能跟著哼。蘭秀兒覺得很慚愧。  “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蘭秀兒笑起來:“瞎騙人!”  “你不信?”  “不信。”  “愛信不信。這匣子里說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著涼涼的泉水,想了一會兒。“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嗎?”  “你說什么叫?”  這回輪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蘭秀兒明白準不是好話,紅著臉不再問。  音樂播完了,一個女人說,“現在是講衛生節目。”  “啥?”蘭秀兒沒聽清。  “講衛生。”  “是什么?”  “嗯——,你頭發上有虱子嗎?”  “去——,別動!”  小瞎子趕忙縮回手來,趕忙解釋:“要有就是不講衛生。”  “我才沒有。”蘭秀兒抓抓頭,覺得有些刺癢。“噫——,瞧你自個兒吧!”蘭秀兒一把搬過小瞎子的頭。“看我捉幾個大的。”  這時候聽見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還不給我回來!該做飯了,吃罷飯還得去說書!”他已經站在那兒聽了好一會兒了。  野羊坳里已經昏暗,羊叫、驢叫、狗叫、孩子們叫,處處起了炊煙。野羊嶺上還有一線殘陽,小廟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沒有聲響。  小瞎子又蹶著屁股燒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憑著聽覺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撿出來。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子說。  “嗯。”  “還是燜飯?”  “嗯。”  小瞎子這會兒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話說,但是知道師父的氣還沒消,心說還是少找罵。  兩個人默默地干著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塊兒把飯做熟。嶺上也沒了陽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飯,先給師父:“您吃吧。”聲音怯怯的,無比馴順。  老瞎子終于開了腔:“小子,你聽我一句行不?”  “嗯。”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飯,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愿意聽,我就不說。”  “誰說不愿意聽了?我說‘嗯’!”  “我是過來人,總比你知道的多。”  小瞎子悶頭扒拉飯。  “我經過那號事。”  “什么事?”  “又跟我貧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臺上一摔。  “蘭秀兒光是想聽聽電匣子。我們光是一塊兒聽電匣子來。”  “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了?”  “我還問她見沒見過曲折的油狼。”  “我沒問你這個!”  “后來,后來,”小瞎子不那么氣壯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說起了虱子……”  “還有呢?”  “沒了。真沒了!”  兩個人又默默地吃飯。老瞎子帶了這徒弟好幾年,知道這孩子不會撒謊,這孩子最讓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誠實,厚道。  “聽我一句話,保準對你沒壞處。以后離那妮子遠點兒。”  “蘭秀兒人不壞。”  “我知道她不壞,可你離她遠點兒好。早年你師爺這么跟我說,我也不信……”  “師爺?說蘭秀兒?”  “什么蘭秀兒,那會兒還沒她呢。那會兒還沒有你們呢……”  老瞎子陰郁的臉又轉向暮色濃重的天際,骨頭一樣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轉動,不知道在那兒他能“看”見什么。  許久,小瞎子說:“今兒晚上您多半又能彈斷一根琴弦。”想讓師父高興些。  這天晚上師徒倆又在野羊坳說書。“上回唱到羅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聽歌君子莫嘈嚷,列位聽我道下文。羅成陰魂出地府,一陣旋風就起身,旋風一陣來得快,長安不遠面前存……”老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回憶著那雙柔軟的小手捂在自己臉上的感覺,還有自己的頭被蘭秀兒搬過去時的滋味。  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里老瞎子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多少往事在他耳邊喧囂,在他心頭動蕩,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爆炸。壞了,要犯病,他想。頭昏,胸口憋悶,渾身緊巴巴的難受。他坐起來,對自己叨咕:“可別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彈夠那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當當隨心所欲地瘋彈一陣,心頭的憂傷或許就能平息,耳邊的往事或許就會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張藥方和琴弦:還剩下幾根,還只剩最后幾根了。那時就可以去抓藥了,然后就能看見這個世界——他無數次爬過的山,無數次走過的路,無數次感到過她的溫暖和熾熱的太陽,無數次夢想著的藍天、月亮和星星……還有呢?突然間心里一陣空,空得深重。就只為了這些?還有什么?他朦朧中所盼望的東西似乎比這要多得多……夜風在山里游蕩。  貓頭鷹又在凄哀地叫。  不過現在他老了,無論如何沒幾年活頭了,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他象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這值得嗎?他問自己。  小瞎子在夢里笑,在夢里說:“那是一把椅子,蘭秀兒……”  老瞎子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坐著的還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雞叫頭遍的時候老瞎子決定,天一亮就帶這孩子離開野羊坳。  否則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蘭秀兒人不壞,可這事會怎么結局,老瞎子比誰都“看”得清楚。雞叫二遍,老瞎子開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來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隨即又發燒。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遲。  一連好幾天,老瞎子無論是燒火、淘米、撿柴,還是給小瞎子挖藥、煎藥,心里總在說:“值得,當然值得。”要是不這么反反復復對自己說,身上的力氣似乎就全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  “要不怎么著?就這么死了去?”“再說就只剩下最后幾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靜下來,天天晚上還到野羊坳去說書。  這一下小瞎子倒來了福氣。每天晚上師父到嶺下去了,蘭秀兒就貓似的輕輕跳進廟里來聽匣子。蘭秀兒還帶來熟的雞蛋,條件是得讓她親手去扭那匣子的開關。“往哪邊扭?”“往右。”“扭不動。”  “往右,笨貨,不知道哪邊是右哇?”“咔噠”一下,無論是什么便響起來,無論是什么倆人都愛聽。  又過了幾天,老瞎子又彈斷了三根琴弦。  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彈自唱:“不表羅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聽雙淚流,可憐愛卿喪殘身,你死一身不打緊,缺少扶朝上將軍……”  野羊嶺上的小廟里這時更熱鬧。電匣子的音量開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轟隆隆地又響炮,嘀嘀噠噠地又吹號。月光照進正殿,小瞎子躺著啃雞蛋,蘭秀兒坐在他旁邊。兩個人都聽得興奮,時而大笑,時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這匣子你師父哪買來?”  “從一個山外頭的人手里。”  “你們到山外頭去過?”蘭秀兒問。  “沒。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車。”  “火車?”  “火車你也不知道?笨貨。”  “噢,知道知道,冒煙哩是不是?”  過了一會兒蘭秀兒又說:“保不準我就得到山外頭去。”語調有些恓惶。  “是嗎?”小瞎子一挺坐起來:“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你說是不是山外頭的人都有電匣子?”  “誰知道。我說你聽清楚沒有?曲、折、的、油、狼,這東西就在山外頭。”  “那我得跟他們要一個電匣子。”蘭秀兒自言自語地想心事。  “要一個?”小瞎子笑了兩聲,然后屏住氣,然后大笑:“你干嘛不要倆?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這匣子幾千塊錢一個?把你賣了吧,怕也換不來。”  蘭秀兒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勁擰,罵道:“好你個死瞎子。”  兩個人在殿堂里扭打起來。三尊泥像袖手旁觀幫不上忙。兩個年青的正在發育的身體碰撞在一起,糾纏在一起,一個把一個壓在身下,一會兒又顛倒過來,罵聲變成笑聲。匣子在一邊唱。  打了好一陣子,兩個人都累得住了手,心怦怦跳,面對面躺著喘氣,不言聲兒,誰卻也不愿意再拉開距離。  蘭秀兒呼出的氣吹在小瞎子臉上,小瞎子感到了誘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時師父說的話,就往蘭秀兒臉上吹氣。蘭秀兒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聲說:“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嗎?”  “是什么?”蘭秀兒的聲音也小。  小瞎子對著蘭秀兒的耳朵告訴她。蘭秀兒不說話。老瞎子回來之前,他們試著親了嘴兒,滋味真不壞……就是這天晚上,老瞎子彈斷了最后兩根琴弦。兩根弦一齊斷了。  他沒料到。他幾乎是連跑帶爬地上了野羊嶺,回到小廟里。  小瞎子嚇了一跳:“怎么了,師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兒,說不出話。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蘭秀兒干的事讓師父知道了?  老瞎子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輩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藥。”  “明天?”  “明天。”  “又斷了一根了?”  “兩根。兩根都斷了。”  老瞎子把那兩根弦卸下來,放在手里揉搓了一會兒,然后把它們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綁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動身。”  小瞎子心里一陣發涼。老瞎子開始剝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還沒好利索,”小瞎子小聲叨咕。  “噢,我想過了,你就先留在這兒,我用不了十天就回來。”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個人行不?”  “行!”小瞎子緊忙說。  老瞎子早忘了蘭秀兒的事。“吃的、喝的、燒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該學著自個兒去說回書。行嗎?”  “行。”小瞎子覺得有點對不住師父。  蛇皮剝開了,老瞎子從琴槽中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  他想起這藥方放進琴槽時,自己才二十歲,便覺得渾身上下都好像冷。  小瞎子也把那藥方放在手里摸了一會兒,也有了幾分肅穆。  “你師爺一輩子才冤呢。”  “他彈斷了多少根?”  “他本來能彈夠一千根,可他記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彈斷一千根。”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說最多十天就回來,誰也沒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時已經是冬天。  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連接著白色的群山。沒有聲息,處處也沒有生氣,空曠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頂發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躦動得顯著。他蹣蹣跚跚地爬上野羊嶺。廟院中衰草瑟瑟,躥出一只狐貍,倉惶逃遠。  村里人告訴他,小瞎子已經走了些日子。  “我告訴他我回來。”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  “他沒說去哪兒?留下什么話沒?”  “他說讓您甭找他。”  “什么時候走的?”  人們想了好久,都說是在蘭秀兒嫁到山外去的那天。  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都明白。  眾人勸老瞎子留下來,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說一冬書。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們見琴柄上空蕩蕩已經沒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啞了,完全變了個人。他說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還想著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張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藥方原來是一張無字的白紙。他不信,請了多少個識字而又誠實的人幫他看,人人都說那果真就是一張無字的白紙。  老瞎子在藥鋪前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他以為是一會兒,其實已經幾天幾夜,骨頭一樣的眼珠在詢問蒼天,臉色也變成骨頭一樣的蒼白。有人以為他是瘋了,安慰他,勸他。老瞎子苦笑:七十歲了再瘋還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動彈,吸引著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東西驟然問消失干凈。就像一根不能拉緊的琴弦,再難彈出賞心悅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斷了。現在發現那目的原來是空的。老瞎子在一個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覺得身體里的一切都在熄滅。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彈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皚皚群山,天地之間躦動著一個黑點。走近時,老瞎子的身影彎得如一座橋。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處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來,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沒有了目標。  他一路走,便懷戀起過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興致勃勃的翻山、趕路、彈琴,乃至心焦、憂慮都是多么歡樂!那時有個東西把心弦扯緊,雖然那東西原是虛設。老瞎子想起他師父臨終時的情景。他師父把那張自己沒用上的藥方封進他的琴槽。  “您別死,再活幾年,您就能睜眼看一回了。”說這話時他還是個孩子。他師父久久不言語,最后說:“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不錯,那意思就是說:目的本來沒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對自己的徒弟說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訴小瞎子嗎?老瞎子又試著振作起來,可還是不行,總擺脫不掉那張無字的白紙……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動不動,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絕不是裝出來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進一個山洞,他已無力反抗。  老瞎子撿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漸漸有了哭聲。老瞎子放了心,任他盡情盡意地哭。只要還能哭就還有救,只要還能哭就有哭夠的時候。  小瞎子哭了幾天幾夜,老瞎子就那么一聲不吭地守候著。火頭和哭聲驚動了野兔子、山雞、野羊、狐貍和鷂鷹……終于小瞎子說話了:“干嘛咱們是瞎子!”  “就因為咱們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終于小瞎子又說:“我想睜開眼看看,師父,我想睜開眼看看!”  哪怕就看一回。“你真那么想嗎?”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撥得更旺些。  雪停了。鉛灰色的天空中,太陽象一面閃光的小鏡子。鷂鷹在平穩地滑翔。  “那就彈你的琴弦,”老瞎子說,“一根一根盡力地彈吧。”  “師父,您的藥抓來了?”小瞎子如夢方醒。  “記住,得真正是彈斷的才成。”  “您已經看見了嗎?師父,您現在看得見了?”  小瞎子掙扎著起來,伸手去摸師父的眼窩。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記住,得彈斷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給我,我把這藥方給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現在才弄懂了他師父當年對他說的話——咱的命就在這琴弦上。  目的雖是虛設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  “怎么是一千二,師父?”  “是一千二,我沒彈夠,我記成了(www.lz13.cn)一千。”老瞎子想:這孩子再怎么彈吧,還能彈斷一千二百根?永遠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這地方偏僻荒涼,群山不斷。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只野兔、狐貍、或者其它小野獸。山谷中鷂鷹在盤旋。  現在讓我們回到開始: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象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   史鐵生作品_史鐵生散文集 史鐵生:故鄉的胡同 史鐵生:奶奶的星星 史鐵生名言分頁:123

其實,最好的年齡才開始  文/十二  如果問我,現在最需要相信的事情是什么。我覺得,太多勵志的話語都是虛妄。唯一要相信認定的,只是這樣一句話:不要為那年的青春哭泣,最好的自己你還沒有遇到。如果說有什么需要慶幸。那就是我從來不害怕變老,我害怕的是自己配不上如今的年齡。做為女人,別的都不可怕,最怕的是死都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不肯面對。  我從來不覺得最好的年紀是十八九歲。  或許那是很多人眼里,最豆蔻的年華,洛麗塔一樣晶瑩緊繃的小肉體,不管穿什么都好看。然而,于我來說,那是一個女人最最美好卻不自知的年齡。  彷徨的、難過的、不自信的、不敢抬頭挺胸走路、不敢抓住最想要的自己,任由那些誤會錯過,傷了彼此。一道道傷痕下,逼著自己丟棄曾經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麗。  要經歷多少,一個女人才開始懂得自己其實值得獲得太多嘉許。要流過多少眼淚,一個女人才明白那些拋棄和分離并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好。  你要說,再沒有那么美麗的自己,最美麗的歲月再也不會回來,一定是還沒有看到如今的自己成長了多少,又或是你沉湎于以往的過錯中不肯好好珍視自己。  閨蜜今天跟我感嘆,沒想到,十年之后,最美最霸氣的是曾經的那個小丫鬟。她不再是那個借由《手機》里的暴露鏡頭上位的姑娘了,也不再所有人說她張揚跋扈狐媚相。娛樂圈向來不缺貌美又有金主捧的姑娘,她能成為今天的范爺,讓我想到了曾經的李嘉欣。她們都是亦舒筆下的劉印子,不是不懂怎樣才能討好別人,只是更懂得怎樣去討好自己。  生的驚為天人算什么。二十年后,有人成了村婦,有人成了女王。  你若不相信時光,那么首先被時光辜負的就是你自己。  我們在一起,從來不多去回憶,當年的青澀面容。因為,我們都相信,最美好的歲月僅僅是剛剛開始而已。  以前覺得,歲月啊,人生啊,貌似好多期望好多盼望,卻沒有一樣可以握在自己手上。  慢慢的,慢慢的,攤開手掌再不是空無一物,雖然失去很多,總歸是有所得。  時常在電影院看到穿著得體的中年女子們,相約看一場喜歡的電影。那眼角眉梢里難免會有些落寞,然而那渾身散發的篤定,那一身名牌也無法掩蓋壓垮的氣場,令人歡喜。那歡喜遠勝過看到那些花枝招展卻透著浮萍氣息的年輕女子。  也許到了那個年齡,太多憾事,太多身不由己,太多無法更改。  可是更美好的事是,終于摸到了淡定和釋懷的尾巴。  就像我喜歡現在這個年齡的袁立,就像我喜歡現在這個年齡的林志玲,就像我喜歡現在這個年齡的范冰冰。  對自己的美麗有一種篤定,無需外人贊賞或是貶斥。  記得柯藍有一次在節目里說的話。原話不記得了。(www.lz13.cn)大概意思是,以前真的會覺得自己不夠好看,有一天發現自己就是很美麗啊,為什么會不美麗呢。  更美麗的自己,就握在你自己手上。  管她十九歲的時候是不是比你美麗,天知道,十年后,誰才是最美麗的人。  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運氣。  有生之年,竟花光所有運氣。我才不會信這句話。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沒有任何一段愛情,可以花光你的運氣。  管你是王子,還是白馬。我一定堅持等待遇見更好的自己。我也一定不會拿自己的運氣去換一個王子。  這世界,你最珍貴。  有男人跟我說,看到幾個老娘們在一起玩覺得特別寂寥,打發日子而已。他不知道,對我來說,最好的人生就是,我們有一天都能有運氣有閑有錢一起笑著打發那時光。只不過,我不稀罕辯白,我也不稀罕誰能懂。  我期盼看到為人妻為人母的你們。我期盼我們成為一顆顆開花的樹。我期盼我們成為那個男人心里最敬重的女子。我期盼我們有一天理直氣壯浪費時光為了快樂。  我不相信皺紋可以壓倒美麗,我不相信時光真的吞噬美好,我不相信時光增添的只有怨氣,我不相信瑣碎會帶走所有的智慧。  最好的年齡是,那一天,你終于知道并且堅信自己有多好,不是虛張,不是夸浮,不是眾人捧,是內心明明澈澈知道:是的,我就是這么好。 送給即將奔三的你的9句話,把握好這個年齡的自己 每個年齡都是最好的 別忽略了父母的年齡分頁:123

沈從文:丈夫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漲大了。  河中漲了水,平常時節泊在河灘的煙船妓船,離岸極近,船皆系在吊腳樓下的支柱上。  在四海春茶館樓上喝茶的閑漢子,伏身在臨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對河的寶塔“煙雨紅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婦人陪客燒煙的情形。因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聲音,從上面或從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見到了,談話了,取了親昵樣子,罵著野話粗話,于是樓上人會了茶錢,從濕而發臭的甬道走去,從那些骯臟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錢半元到五塊,隨心所欲吃煙睡覺,同婦人毫無拘束的放肆取樂,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年青女人,就用一個婦人的好處,服侍男子過夜。  船上人,她們把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樣稱呼,這叫做“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而來的。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既不與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她們從鄉下來,從那些種田挖園的人家,離了鄉村,離了石磨同小牛,離了那年青而強健的丈夫,跟隨到一個熟人,就來到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為城市里人,慢慢的與鄉村離遠,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惡德,于是這婦人就毀了。但那毀,是慢慢的,因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誰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還依然會好好的保留著那鄉村純樸氣質的婦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決不會缺少年青女子的來路。  事情非常簡單,一個不亟亟于生養孩子的婦人,到了城市,能夠每月把從城市里兩個晚上所得的錢,送給那留在鄉下誠實耐勞種田為生的丈夫處去,在那方面就可以過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許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來,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種地安分過日子,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  這種丈夫,到什么時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媳婦,或逢年過節,照規矩要見見媳婦的面了,自己便換了一身漿洗干凈的衣服,腰帶上掛了那個工作時常不離口的短煙袋,背了整籮整簍的紅薯糍粑之類,趕到市上來,象訪遠親一樣,從碼頭第一號船上問起,一直到認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為止。問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雙布鞋放到艙外護板上,把帶來的東西交給了女人,一面便用著吃驚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這時節,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發髻,用小鑷子扯成的細細眉毛,臉上的白粉同緋紅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氣派頭,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從鄉下來的丈夫感到極大的驚訝,有點手足無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開了口,或者問:“那次五塊錢得了么?”或者問:“我們那對豬養兒子了沒有?”女人說話時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變成象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鄉下做媳婦的神氣了。  聽女人問到錢,問到家鄉豢養的豬,這作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并不在這船上失去,看出這城里奶奶還不完全忘記鄉下,膽子大了一點,慢慢的摸出煙管同火鐮。第二次驚訝,是煙管忽然被女人奪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門香煙的緣故。吃驚也仍然是暫時的事,于是這做丈夫的,一面吸煙一面談話,……到了晚上,吃過晚飯,仍然在吸那有新鮮趣味的香煙。來了客,一個船主或一個商人,穿生牛皮長統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發亮的銀鏈,喝過一肚子燒酒,搖搖蕩蕩的上了船。  一上船就大聲的嚷要親嘴要睡,那洪大而含胡的聲音,那勢派,都使這作丈夫的想起了村長同鄉紳那些大人物的威風,于是這丈夫不必指點,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艙鉆去,躲到那后梢艙上去低低的喘氣,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煙摘下來,毫無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變了,岸上河上已經全是燈火,這丈夫到這時節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雞同小豬,仿佛那些小小東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親人,如今與妻接近,與家庭卻離得很遠,淡淡的寂寞襲上了身,他愿意轉去了。  當真轉去沒有?不。三十里路路上有豺狗,有野貓,有查夜的放哨的團丁,全是不好惹的東西,轉去自然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還得留他上三元宮看夜戲,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燈同城市中的人更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到后艙看河中景致,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陽橋上扳篷架到船頭;玩過后,仍然由那舊地方轉到船上,小心小心使聲音放輕,省得留在艙里躺到床上燒煙的人發怒。  到要睡覺的時候,城里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冬冬響了一會,悄悄的從板縫里看看客人還不走,丈夫沒有什么話可說,就在梢艙上新棉絮里一個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著,或者還在胡思亂想,那媳婦抽空爬過了后艙,問是不是想吃一點糖。本來非常歡喜口含冰糖的脾氣,是做媳婦的記得清楚明白,所以即或說已經睡覺,已經吃過,也仍然還是塞了一小片冰糖在口里。媳婦用著略略抱怨自己那種神氣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象僅僅為了這一點理由,就得原諒媳婦的行為,盡她在前艙陪客,自己也仍然很和平的睡覺了。  這樣的丈夫在黃莊多著,那里出強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子拌和糠灰充饑,總還不容易對付下去。地方雖在山中,離大河碼頭只三十里,由于習慣,女子出鄉討生活,男人通明白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歸他,養得兒子歸他,有了錢,也總有一部分歸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個陌生人,數來數去是永遠無法數清的。明白這數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記憶得出每一個船與搖船人樣子,是五區一個老水保。  水保是個獨眼睛的人。這獨眼就據說在年青時節因毆斗殺過一個水上惡人,因為殺人,同時也就被人把眼睛摳瞎了。  但兩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卻辦到了。一個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權力在這些小船上,比一個中國的皇帝、總統在地面上的權力還統一集中。  漲了河水,水保比平時似乎忙多了。由于責任,他得各處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需要排難解紛。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無人,有溜去的危險。在今天,這位大爺,并且要到各處去調查一些從岸上發生影響到了水面的事情。岸上這幾天來發生三次小搶案,據公安局那方面人說,是凡地上小縫小罅都找尋到了,還是毫無痕跡。地上小縫小罅都虧那些體面的在職人員找過,于是水保的責任便到了。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說謊話的公安局辦事處通知,要他到半夜會同水面武裝警察上船去搜索“歹人”。  水保得到這個消息時是上半天。一個整白天他要做許多事。他要先盡一些從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來的義務了,于是沿了河岸,從第一號船起始,每個船上去談談話。他得先調查一下,問問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鄉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屬于水面上的事他無有不知。這人本來就是一個吃水上飯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對面,按照習慣被官吏來利用,處治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紀,世界成天變,變去變來這人有了錢,成過家,喝點酒,生兒育女,生活安舒,這人慢慢的轉成一個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職務上幫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卻親近了船家。在這些情形上面他建設了一個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卻不讓人害怕討厭。他做了河船上許多妓女的干爹。由于這些社會習慣的聯系,他的行為處事是靠在水上人一邊的。  他這時正從一個木跳板上躍到一只新油漆過的“花船”頭,那船位置在較清靜的一家蓮子鋪吊腳樓下。他認得這只船歸誰管,一上船就喊“七丫頭”。  沒有聲音。年青的女人不見出來,年老的掌班也不見出來。老年人很懂事情,以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頭眺望,等了一會。  過一陣他又喊了兩聲,又喊伯媽,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頭,年紀十二歲,人很瘦,聲音尖銳,平時大人上了岸就守船,買東西煮飯,常常挨打,愛哭,過一會兒又唱起小調來。但是喊過五多后,也仍然得不到結果。因為聽到艙里又似乎實在有聲音,象人出氣,不象全上了岸,也不象全在做夢。水保就鉤身窺覷艙口,向暗處詢問是誰在里面。  里面還是不作答。  水保有點生氣了,大聲的問,“你是哪一個?”  里面一個很生疏的男子聲音,又虛又怯回答說,“是我。”  接著又說,“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了么?”  “上岸了。她們……”  好象單單是這樣答應,還深恐開罪了來人,這時覺得有一點義務要盡了,這男子于是從暗處爬出來,在艙口,小心小心扳到篷架,非常拘束的望到來人。  先是望到那一對峨然巍然似乎是為柿油涂過的豬皮靴子,上去一點是一個赭色柔軟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雙回環抱著的毛手,滿是青筋黃毛,手上有顆其大無比的黃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塊正四方形象是無數橘子皮拚合而成的臉膛。  這男子,明白這是有身分的主顧了,就學到城市里人說話,說,“大爺,您請里面坐坐,她們就回來。”  從那說話的聲音,以及干漿衣服的風味上,這水保一望就明白這個人是才從鄉下來的種田人。本來女人不在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發生了興味,他留著了。  “你從什么地方來的?”他問他,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親的和平樣子,望到這年青人。“我認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象也并不認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來的。”  “鄉下麥子抽穗了沒有?”  “麥子嗎?水碾子前我們那麥子,哈,我們那豬,哈,我們那……”  這個人,象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問,記起了自己是同一個有身分的城里人說話,不應當說“我們”,不應當說我們“水碾子”同“豬”,把字眼用錯,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為不說話,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諒他——他是個正派人,并不敢有意張三拿四。  水保是懂這個意思的。且在這對話中,明白這是船上人的親戚了,他問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時候可以回來?”  這時節,這年青人答語小心了。他仍然說,“是昨天來的。”  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來的。”末了才說,老七同掌班、五多上岸燒香去了,要他守船。因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說出,他還告給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漢子”。  因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這干爹第一次認識了女婿,不必挽留,再說了幾句,不到一會兒,兩人皆爬進艙中了。  艙中有個小小床鋪,床上有錦綢同紅色印花洋布鋪蓋,摺疊得整整齊齊。來客照規矩應當坐在床沿。光線從艙口來,所以在外面以為艙中極黑,在里面卻一切分明。  年青人為客找煙卷,找自來火,毛腳毛手打翻了身邊一個貯栗子的小壇子,圓而發烏金光澤的板栗在薄明的船艙里各處滾去,年青人各處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壇中去,也不知道應當請客人吃點東西。但客人卻毫不客氣,從艙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說這風干的栗子真好。  “這個很好,你不歡喜么?”因為水保見到主人并不剝栗子吃。  “我歡喜。這是我屋后栗樹上長的。去年結了好多,乖乖的從刺球里爆出來,我歡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兒子模樣,很高興說這個話。  “這樣大栗子不容易得到。”  “我一個一個選出來的。”  “你選?”  “是的,因為老七歡喜吃這個,我才留下來。”  “你們那里可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說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罵時,拋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罵丑話,預備撿栗子。”一一說給鄉下人聽。  因為栗子,正苦無話可說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  他就告水保另外屬于栗子的種種事情。他知道的鄉下問題可多咧。于是他說到地名“栗坳”的新聞。又說到一種栗木作成的犁具如何結實合用。這人是太需要說到這些了。昨天來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燒酒,把自己關閉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說話,五多睡得成死豬。今天一早上,本來應當有機會同媳婦談到鄉下事情了,女人又說要上岸過七里橋燒香,派他一個人守船。坐到船上等了半天,還不見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給自己發悶。先一時,正睡在艙里,就想這滿江大水若到鄉下漲,魚梁上不知道應當有多少鯉魚上梁!把魚捉來時,用柳條穿鰓到太陽下去曬,正計算到那數目,總算不清楚。忽然客人來到船上,似乎一切魚都爭著跳進水中去了。  來了客人,且在神氣上看出來人是并不拒絕這些談話的,所以這年青人,凡是預備到同自己媳婦在枕邊訴說的各樣事情,這時得到了一個好機會,都拿來同水保談了。  他告給水保許多鄉下情形,說到小豬搗亂的脾氣,叫小豬名字是“乖乖”,又說到新由石匠整治過的那副石磨,順便告給了一個石匠的笑話。又說到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鐮刀,一把水保夢想不到的小鐮刀,他說,“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賭咒我各處都找到了。我們的床下,門枋上,倉角里,什么不找到?它躲了。躲貓貓一樣,不見了。我為這件事罵過老七。老七哭過。可還是不見。鬼打巖,蒙蒙眼,原來它躲在屋梁上飯籮里!半年躲在飯籮里!它吃飯!一身銹得象生瘡。這東西多狡猾!我說這個你明白我沒有?怎么會到飯籮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樣子的東西,掛到斗窗上。我記起那事了,是我削楔子,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氣,賭氣把刀一丟。……到水上磨了半天,還不錯,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還不曾同老七說到這個,她不會忘記那哭得傷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為我總疑心這東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說明。我知道她不騙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為我說過:‘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動過手。可是生氣時也真嚇人。她哭了半夜!”  “你不是用得著它割草么?”  “嗨,哪里,用處多咧。是小鐮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說是割草?那是削一點薯皮,刮刮簫:這些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錢,鋼火妙極了。我們都應當有這樣一把刀放到身邊,不明白么?”  水保說,“明白明白:都應當有一把,我懂你這個話。”  他以為水保當真是懂的,什么也說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來一個小寶寶,這樣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媳婦睡到一個枕頭上商量的話也說到了。年青人毫無拘束的還加上許多粗話蠢話。說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才記起問客人貴姓。  “大爺,您貴姓?留一個片子到這里,我好回話。”  “不用不用。你只告她有這么一個大個兒到過船上,穿這樣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  “不要接客,您要來?”  “就是這樣說,我一定要來的。我還要請你喝酒。我們是朋友。”  “我們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從船頭上岸,走到別一個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這個大漢子是誰。他還是第一次同這樣尊貴的人物談話。他不會忘記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僅是同他談話,還喊他做朋友,答應請他喝酒!他猜想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他忽然覺得愉快,感到要唱一個歌了,就輕輕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體裁,他唱得是“水漲了,鯉魚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會還不見老七回來,一個鬼也不回來,他又想起那大漢子的豐采言談了。他記起那一雙靴子,閃閃發光,以為不是極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會如此體面好看的。他記起那黃而發沉的戒子,說不分明那將值多少錢,一點不明白那寶貝為什么如此可愛。他記起那偉人點頭同發言,一個督撫的派頭,一個軍長的身分——這是老七的財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楊村人不莊重口吻,唱得是“山坳的團總燒炭,山腳的地保爬灰;爬灰紅薯才肥,燒炭臉龐發黑。”  到午時,各處船上都已有人燒飯了。濕柴燒不燃,煙子各處竄,使人流淚打嚏,柴煙平鋪到水面時如薄綢。聽到河街館子里大師傅用鏟子敲打鍋邊的聲音,聽到鄰船上白菜落鍋的聲音,老七還不見回來。可是船上燒濕柴的本領年青人還沒有學到,小鋼灶總是冷冷的不發吼。做了半天還是無結果,只有把它放下一個辦法了。  應當吃飯時候不得飯吃,人餓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艙板,他仍然得想一點事情。一個不安分的估計在心上滋長了。正似乎為裝滿了錢鈔便極其驕傲模樣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現時,把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了。一個用酒糟同紅血所捏成的橘皮紅色四方臉,也是極其討厭的神氣,保留到印象上。并且,要記憶有什么用?他記憶得到那囑咐,是當到一個丈夫面前說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該死的話,是那么不客氣的從那吃紅薯的大口里說出!為什么要說這個?有什么理由要說這個?……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憤怒,饑餓重復揪著了這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緒,在這個年青簡單的人情緒中長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嚨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  他不能再有什么快樂。按照一個種田人的脾氣,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氣再來燒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丟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兩三丈以外,便被別個船上的人撈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準備好了,正等待一點從河面漂流而來的濕柴,把柴撈上,即刻就見到用廢纜一段引火,且即刻滿船發煙,火就帶著小小爆裂聲音燃好了。看到這一切,新的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頭五多兩個人,正牽了手說著笑著走來。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嶄新的樣子,這是做夢也不曾遇到的一件家伙!  “你走哪里去?”  “我——要回去”“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這樣小氣?”  “我要回去,你讓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婦,樣子比說話還硬勁。并且看到那一張胡琴,明知道這是特別買來給他的,所以再不能堅持,摸了摸自己發燒的額角,幽幽的說,“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婦的身后跑轉船上。  掌班大娘也趕來了,原來提了一副豬肺,好象東西只是乘便偷來的,深恐被人追上帶到衙門里去。所以跑得顴骨發了紅,喘氣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艙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漢子想走!”  “誰說的,戲都不看就走!”  “我們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氣樣子,一定是怪我們不早回來。”  “那是我的錯;是菩薩的錯;是屠戶的錯。我不該同屠戶為一個錢吵鬧半天,屠戶不該肺里灌這樣多水。”  “是我的錯。”陪男子在艙里的女人,這樣說了一句話,坐下了。對面是男子漢。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換時,露出極風情的紅綾胸褡。胸褡上繡了“鴛鴦戲荷”。  男子覷著,不說話。有說不出的什么東西,在血里竄著涌著。  在后梢,聽到大娘同五多談著柴米。  “怎么我們的柴都被誰偷去了!”  “米是誰淘好的?”  “一定是火燒不燃。……姐夫是鄉下人,只會燒松香。”  “我們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說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  聽到這些話的年青漢子,一句話不說,靜靜的坐在艙里,望到那一把新買來的胡琴。  女人說,“弦都配好了,試拉拉看。”  先是不作聲,到后把琴擱在膝上,查看松香。調琴時,生疏的音從指間流出,拉琴人便快樂的微笑了。  不到一會,滿艙是煙,男子被女人喊出去,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頭調弦。  到后吃中飯時,五多說:  “姐夫,你回頭拉‘孟姜女哭長城’,我唱。”  “我不會拉。”  “我聽說你拉得很好,你騙我謊我。”  “我不騙你。”  大娘說,“我聽老七說你拉得好,所以到廟里,一見這琴,我就想起你才說就為姐夫買回去吧。是運氣,爛賤就買來了。  這到鄉里一塊錢還恐怕買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錢?”  “一吊六。他們都說值得!”  五多說,“誰說值得?”  大娘很生氣的說,“毛丫頭,誰說不值得?你知道什么!  撕你的嘴!”  因為這琴是從一個賣琴熟人手上拿來,一個錢不花,聽到大娘的謊話,五多分辯,大娘就罵五多,老七卻笑了。男子以為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  男子先把飯吃完,就動手拉琴,新琴聲音又清又亮,五多高興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將起來,被大娘結結實實打了一筷子頭,才忙著吃飯、收碗、洗鍋子。  到了晚上,前艙蓋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燈罩子有紅紙剪成的遮光帽,全艙燈光紅紅的如辦大喜事,年青人在熱鬧中像過年,心上開了花。可是過不久,有兵士從河街過身,喝得爛醉,聽到這聲音了。  兩個醉鬼踉踉蹌蹌到了船邊,兩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報上名來!唱得好,賞一個五百。不聽到么?  老子賞你五百!”  里面琴聲戛然而止,沉靜了。  醉鬼用腳不住踢船,蓬蓬蓬發出鈍而沉悶的聲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蓋接榫處,于是又叫嚷,“不要賞么,婊子狗造的?裝聾,裝啞?什么人敢在這里作樂?我怕誰?皇帝我也不怕。大爺,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們軍長師長,都是混賬王八蛋!是皮蛋雞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個喉嚨發沙的說道:  “騷婊子?出來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聽到用石頭打船篷,大聲的辱罵祖宗。一船人都嚇慌了。大娘忙把燈扭小一點,走出去推篷,男子聽到那洶洶聲氣,夾了胡琴就往后艙鉆去。不一會,醉人已經進到前艙了。兩個人一面說著野話一面要爭到同老七親嘴,同大娘五多親嘴。且聽到問:“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樂,把拉琴的抓來再給老子唱一個歌。”  大娘不敢作聲,老七也無主意了,兩個酒瘋子就大聲的罵人。  “臭貨,喊龜子出來,跟老子拉琴,賞一千!英雄蓋世的曹孟德也不會這樣大方!我賞一千,一千個紅薯,快來,不出來我燒掉你們這只船!聽著沒有,老東西!?趕快,莫讓老子們生了氣,燈籠子認不得人?”  “大爺,這是我們自己家幾個人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皺皮柑!快叫拉琴的來!雜種!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說一面便站起身來,想向后艙去搜尋。大娘弄慌了,把口張大合不攏去。老七急中生智,拖著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  醉人懂到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錢,老子今天晚上要到這里睡覺!孤王酒醉在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  這一個在老七左邊躺下去后,另一個不說什么,也在右邊躺了下去。  年青人聽到前艙仿佛安靜了一會,在隔壁輕輕的喊大娘。  正感到一種侮辱的大娘,悄悄爬過去,男子還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問大娘:  “什么事情?”  “營上的副爺,醉了,象貓,等一會兒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記告你們了,今天有一個大方臉人來,好象大官,吩咐過我,他晚上要來,不許留客。”  “是腳上穿大皮靴子,說話象打鑼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還有一個大金戒子。”  “那是老七干爹。他今早上來過了么?”  “來過的。他說了半天話才走,吃過些干栗子。”  “他說些什么?”  “他說一定要來,一定莫留客,……還說一定要請我喝酒。”  大娘想想,來做什么?難道是水保自己要來歇夜?難道是老對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個老鴇雖一切丑事做成習慣,什么也不至于紅臉,但被人說到“不中吃”時,是多少感到一種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艙,看前艙新事情不成樣子,扁了扁癟嘴,罵了一聲豬狗,終歸又轉到后艙來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們走了?”  “不怎么,他們睡了。”  “睡了?”  大娘雖不看清楚這時男子的臉色,但她很懂這語氣,就說:“姐夫,你難得上城來,我們可以上岸玩去。今夜三元宮夜戲,我請你坐高臺子,是‘秋胡三戲結發妻’。”  男子搖頭不語。  兵士胡鬧一陣走后,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艙燈光下說笑,說那兵士的醉態。男子留在后艙不出來。大娘到門邊喊過了二次,不答應,不明白這脾氣從什么地方發生。大娘回頭就來檢查那四張票子的花紋,因為她已經認得出票子的真假了。  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燈光下指點給老七看那些記號,那些花,且放到鼻子上嗅嗅,說這個一定是清真館子里找出來的,因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過去,“姐夫,姐夫,他們走了,我們來把那個唱完,我們還得……”  女人老七象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著了五多,不許她說話。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艙先還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聲音,這時手也離開那弦索了。  三個女人都聽到從河街上飄來的鑼鼓嗩吶聲音,河街上一個做生意人辦喜事,客來賀喜,大唱堂戲,一定有一整夜熱鬧。  過了一會,老七一個人輕腳輕手爬到后艙去,但即刻又回來了。  大娘問:“怎么了?”  老七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先以為水保恐怕不會來的,所以大家仍然睡了覺,大娘老七五多三個人在前艙,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時,由水保領來了,水面鴉雀無聲,四個全副武裝警察守在船頭,水保同巡官晃著手電筒進到前艙。這時大娘已把燈捻明了,她經驗多,懂得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爺,要五多倒茶。五多還睡意迷蒙,只想到夢里在鄉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搖醒揪出來,看到水保,看到一個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嚇得不能說話,不曉得有什么嚴重事情發生。  那巡官裝成很有威風的神氣開了口:“這是什么人?”  水保代為答應,“老七的漢子,才從鄉下來走親戚。”  老七說道,“老爺,他昨天才來的。”  巡官看了一會兒男子,又看了一會兒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話不是謊話,就不再說話了,隨意在前艙各處翻翻。待注意到那個貯風干栗子的小壇子時,水保便抓了一大把栗子塞到巡官那件體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說什么。  一伙人一會兒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剛要蓋篷,一個警察回來傳話:  “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來過細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說,“就來么?”  “查完夜就來。”  “當真嗎?”  “我什么時候同你這老婊子說過謊?”  大娘很歡喜的樣子,使男子很奇怪,因為他不明白為什么巡官還要回來考察老七。但這時節望到老七睡起的樣子,上半晚的氣已經沒有了,他愿意講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說點家常私話,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動。  大娘象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會,“巡官就要來的!”  老七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癡。  男子一早起來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話不說,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煙袋。一切歸一了,就坐到那矮床邊沿,象是有話說又說不出口。  老七問他,“你不是昨晚上答應過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飯嗎?”  “……”搖搖頭,不作答。  “人家特意為你辦了酒席,好意思不領情?”  “……”  “戲也不看看么?”  “……”  “滿天紅的暈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籠,那是你歡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為難,走出船頭呆了一會,回身從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給的票子來,點了一下數,一共四張,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無話說,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張也把我。”大娘將錢取出,老七又把這錢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www.lz13.cn)到地下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搗著臉孔,象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齊逃到后艙去了。五多心想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會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舵,看見掛在梢艙頂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個歌,可是不知為什么也總唱不出聲音來。  水保來船上請遠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問到時,才明白兩夫婦一早都回轉鄉下去了。  1930年4月作于吳淞   沈從文作品_沈從文散文集 沈從文:一天 沈從文:水車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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